From 393e5d6a4e1d9d0a3bb5b5411c4eb42ae9ddecc7 Mon Sep 17 00:00:00 2001 From: xijinping0 <111333464+xijinping0@users.noreply.github.com> Date: Tue, 31 Dec 2024 21:21:02 -0800 Subject: [PATCH] =?UTF-8?q?=E8=A1=A5=E5=85=85=E4=B8=AD=E7=AF=87=E7=AB=A0?= =?UTF-8?q?=E8=8A=82?= MIME-Version: 1.0 Content-Type: text/plain; charset=UTF-8 Content-Transfer-Encoding: 8bit --- pages/corpse-walker/index.md | 12 +-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09.md | 107 +++++++++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1.md | 51 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2.md | 103 ++++++++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5.md | 63 ++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7.md | 181 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8.md | 141 ++++++++++++++++++++++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_meta.json | 6 + 8 files changed, 658 insertions(+), 6 deletions(-)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09.md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1.md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2.md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5.md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7.md create mode 100644 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8.md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index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index.md index 36f0136..3404a43 100644 --- a/pages/corpse-walker/index.md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index.md @@ -41,16 +41,16 @@ 6. [三陪王小姐](/corpse-walker/s02/02-06) 7. [三陪林小姐](/corpse-walker/s02/02-07) 8. [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](/corpse-walker/s02/02-08) -9.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(缺失) +9. [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](/corpse-walker/s02/02-09) 10. [川西神医张松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0) -11. 神医信徒瞿曲(缺失) -12. 算命先生孔庆天(缺失) +11. [神医信徒瞿曲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1) +12. [算命先生孔庆天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2) 13. [风水先生黄天元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3) 14. [遗体整容师张道陵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4) -15. 民间艺人任唤琴(缺失) +15. [民间艺人任唤琴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5) 16. [乞丐王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6) -17. 流浪儿(缺失) -18.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(缺失) +17. [流浪儿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7) +18. [乡村老教师黄志远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8) 19. [村小老师许长久](/corpse-walker/s02/02-19) 20. [老红卫兵刘卫东](/corpse-walker/s02/02-20) 21. [厕所门卫周明贵](/corpse-walker/s02/02-21)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09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09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aa70128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09.md @@ -0,0 +1,107 @@ +# 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 + +采访缘起: + +何老东乃四川万县人,现年 64 岁,50 年代参加过抗美援朝,任过团部文书。后负伤转业到贵阳,因喜欢写写画画,就被组织分配到某省级文化单位,几十年来,发表过小说、诗歌、散文、评论 300 余万字,并历任编辑、记者、创作员、处长和正局级领导。 + +由于发表作品,我与老何在 80 年代神交已久,98 年元旦,我与杨远宏、李亚东、蒋浩等朋友应邀抵贵阳,在阴霾弥漫中,爬黔灵山,听何老东一再鼓吹招魂术,本欲亲自去见识,无奈神婆的生意过于兴隆,即使马上凭熟人关系预约,也得十天以后。 + +幸而老何口才极佳,令这篇采访有“身临其境”之感,众友均称“不虚此行”。其日夜,我与老朋友唐亚平不期重逢,惊喜交集,君以玉屏箫笛一对赠之。 + +**老威**:你亲眼见过巫术吗? + +**何老东**:我昨天刚看过神婆张某,她三十来岁,在贵阳乃至贵州都有相当大的名气,如果你感兴趣,我就安排人去预约。找她的人特别多,你只能排在一个星期以后。 + +**老威**:这张某是什么人? + +**何老东**:贵阳郊区的一个普通农妇,据说七岁的时候,突然抽风,医生想尽了所有办法也止不住,于是就请端公到家里招魂,折腾了三天三夜。烧符、化水,并在水缸内看见一男一女两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搏斗,端公一剑刺去,又满山遍野地张贴拿鬼招魂的贴子。大约到了第五天的头上,已浑身冰凉、气息全无的张某突然睁眼,说见到王母娘娘了。 + +**老威**:胡言乱语吧? + +**何老东**:开始人们都认为是胡言乱语,可突然发现,这孩子的嘴没动,所谓“声音”是从腋窝发出的,左边为男声,右边为女声,还能一问一答。这“声音”叙述了张某抽风死去,又死灰复燃的过程,她的七窍被堵塞了,灵魂出不了气,这就好象一个人被关在窗户钉死的屋子里,憋坏了,就拼命蹦达。灵魂蹦达得越厉害,身体也就抽得越厉害。后来,有人用剑在双腋戳开了两窟窿,灵魂嗖地钻出去,她的身体就不抽了,落在床板上死了。她的灵魂上天入地玩了几天,看见端公到处张帖唤它回家,正高兴得笑,却望见自家房前停放着一副小棺材,父母正张罗着要把自己的躯壳放进去。这才慌了手脚,赶回来入壳还魂,据张某讲,再晚半个时辰就装棺入土了。 + +**老威**:这太玄了,前一晌的报纸还在揭露人用肚皮、腋窝或其他部位说话是假的,专家也出面证明这是神汉、巫婆骗钱的技俩。 + +**何老东**:你信记者的话? + +**老威**:不信。实用主义者特别可怕,为了某种新闻的需要,他们可以绞尽脑汁去论证、去判断什么东西是真,什么东西是假,而除了这种快餐式的主观,他们一无所知。我从小在农村生活,对你讲的并不感到陌生,我愿意在传统的背景下考察这些现象。 + +**何老东**:我也在农村生活过,但张某的情况同寻常的乡村迷信不同,她的双腋都有明显的疤痕,发音时,疤痕就象嘴唇一般翕张,我们这个文化机构二十多人,几乎都去看过,我还将她请到家里来当众演示,不过出场费要 200 元。 + +**老威**:张某到底有何神奇之处? + +**何老东**:她最大的手段就是招魂。你只要把名字告诉她,她就开始念念有词,不一会,她卜地倒下抽风、吐白沫,然后直挺挺地站起来,此时,亡灵就附身了。四十年前,我和九岁的弟弟偷着下河洗澡,我生性胆小,不谙水性,只能挨着岸边扑腾几下子,弟弟与我性格相反,他游到河心时,一个浪打来,他摇了几下手就没了,当时我不敢去救他,也忘了叫人,只呆在岸上发抖。这事使我内疚。我做梦都想见见弟弟,向他解释我当时吓傻了。我通过张神婆招的第一个魂就是我弟弟,我一听就知道他在左腋里说话:“哥哥,你喊我来干啥子?”还是他小时候的尖嗓门!我象挨了雷劈一般懵了,下身一麻,裤裆就湿了,接着弟弟又说:“东娃子,明明是你尿的床,你偏要赖我,惹得妈打我的屁股,哎哟!”我说:“西娃子,这几十年我一直在想你哟。”弟说:“我晓得。”我说:“因为你,我这辈子再也没下过河,后来,长江里漂过一对水大棒,男的趴着,女的仰着……”弟说:“我晓得,前两年妈到阴间来就告诉我了。”于是我说:“西娃子,你不怪我么?”弟说:“我命中注定只能长这么大。”我说:“听你的话,算成熟了,怎么声音还是几十年前的?”弟说:“本来死了就不会长了,但我周围都是大人,渐渐我就学成大人思维了。”我说:“你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么?”弟说:“我是淹死的,只能住在水里,我的双腿害风湿关节炎,被锯掉了,我长了一个鱼尾巴。好在我的家叫通天河,有一次我不知不觉就游到天上去了,我在月亮上屙了泡屎,并且把屎递给那些升天堂的人,他们吃得津津有味。”我说:“西娃子,你还那么淘气。”弟说:“阎王爷见我乖,就逗我去捉下一个淹死的小孩,并让它的魂来代替我。前几年我不忍心,这几年没机会了,上游有造纸厂排污,河水变臭,连鱼虾都绝迹,别提游泳了。”我说:“爸妈在干啥?你让老人家来同我说话。”弟刚要回答,声音就被突然插断了,张某跌在地上喘息道:“这坏蛋,扫我一脚!”我揪住她质问:“你为啥不让我父母来?”张某道:“我不能同时让三个鬼附体。”我说:“我多给钱还不行?”张某说:“我从千里之外的万县把魂招到贵阳来容易么?”于是不再理我。 + +**老威**: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够提钱呢?这不是亵渎亡灵么! + +**何老东**:这都是市场经济闹的,后来我一再赔罪,张某才答应下次招引我的母亲。 + +**老威**:真叫人难以相信!如果你不是文化机构的领导,我会认为你在编故事呢。 + +**何老东**:那你就在贵阳多往些日子,我明天一早就去给你排队预约。你先想好,先招谁的魂,最好是直系亲属,到时你的感受会比我更强烈。 + +**老威**:很遗憾,我明天要回四川。 + +**何老东**:你认识四川的诗人某某吧? + +**老威**:我们很熟悉。 + +**何老东**:那是个通灵的家伙。去年他到贵阳,也就是在这间屋子里,我给他讲张某的招魂术,刚讲到鬼附体时,他浑身一阵哆嗦。突然电灯熄了,我摸着火柴,点了蜡烛,我听见某某喃喃地说:“我真想找找这位大仙,这么多年,我一直想听听姐姐的声音,她 88 年遭车祸死了,我连她的遗体也没见着,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,但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她在。”于是我答应去安排他们姐弟通话。可他又摇头说:“见着姐姐说什么呢,我没给她烧过纸, + +今年清明,我和老婆一定给她烧纸。唉,巫术真是无处不在呀,阴阳相隔,阴阳界的人彼此思念对方,你感应到了,却摸不着,这是最大的巫术。” + +**老威**:某某描述的是他个体生命中的某种仪式,在现实里,我们要预约某个人,到什么地方见面,就打电话、发传真,也可以用电子邮件,而在超现实里,这一切也演化成类似的程序,在四川巫山一带的传统巫术里,驱鬼、招魂的仪式有较强的代表性,瑞公的法术往往能调动大家的情绪,于是都沉醉其中。 + +**何老东**:不错,我们招魂的都是个体生命中虚幻的部分,某某的《死城》里有一句“赶尸人的吆喝不绝于耳”,赶尸人在哪儿?谁见过? + +**老威**:让我们回到最初的话题,张某把你母亲招来了吗? + +**何老东**:对,张某一抽风倒地,我就听见妈在埋怨:“东娃子,你少熬夜哟。”我忙说:“妈,文化人的工作就是熬夜嘛。”妈一听就气了:“工作个屁,你熬夜打麻将,把工资都输光了,还落下个胃病。”我大吃一惊:“妈,你连儿子的底细都晓得?”妈说:“以前在的时候,你在外省工作,干啥妈都不晓得,因为路途太远了,你写个信,打个电话回家,都是你说啥我和你爸信啥。你是文化官儿,也给家里人长脸。现在无所谓了,在阴间也没个省界国界,你干啥妈也瞧得清清楚楚。还骗说熬夜写文章呢,你已经大半年没摸过笔了。妈就在你的隔壁呢。去年腊月初四,你趁你媳妇不在家,干啥啦?”我心虚地应道:“我干啥啦?”我妈见我不老实,就扇来一巴掌,我屁股上一阵凉嗖嗖的:“你偷了个女人回家睡觉,还哄人家说过几天就离婚。” + +**老威**:你妈这样明察秋毫,大概你和她只隔着一堵玻璃墙。 + +**何老东**:玻璃墙?我当时真有浑身被剥得精光的感觉,张某还在地上抽筋、腿都蹬直了,我却总觉得她站着,或者我妈就站在她的身上。我上前两步,却什么也摸不着,我妈在一片雾中,那“玻璃墙”时退时进的。唉,我忘了在母亲的眼里,孩子总是赤裸裸的。我旁边的两位朋友也目瞪口呆,幸好我没做其它丑事,要不我妈也给抖了出来。 + +**老威**:怎么会呢,母亲最疼孩子的。 + +**何老东**:阴阳界的观念不一样,阳界是文明社会,人有许多伪装的东西,因为没有大体符合社交准则的面具,就无法与其它人交朋友,君子成人之美嘛,那个“君子”又去揭人之短呢?而阴间是人类在地上绕了一圈之后的归宿,命都没了,还有啥放不开的? + +**老威**:你母亲在阴间情况怎么样? + +**何老东**:不愁吃不愁喝,因为人死了就不吃不喝。我问:“妈,那我每年给您老人家烧的纸钱怎么花?这两年改革开放,祭品市场也活了,还有‘幽冥银行’发行的货币,面值都是几百万、几千万、上亿,甚至还有兆亿元的,我见大家都抢着买来烧,也随大流焚了几大捆。”妈一听又叫骂开了:“你这浑小子烧假钱给我?” + +**老威**:你妈脾气够大的。 + +**何老东**:可不,我刚要解释,张某醒了,又不满道:“你是文化人,不能与亡魂抬杠,你得顺着它们,话才能说得长。要不鬼在我身上动手动脚,弄得疼。” + +**老威**:不瞒你说,我出生在川北农村,那里的山川地貌同贵州很类似。而且出殡仪式非常隆重,从择墓、入棺、埋葬,都要请巫师跳神。可这无法替代生离死别的感受。阴阳的鸿沟真能跨越吗?还是仅仅为一种催眠产生的幻觉?印弟安人擅长药术,据说向你的鼻孔喷一股烟,你就飘起来,看得见乳白门楣的天堂,因此印弟安巫师在世界上名气最大。 + +**何老东**:这不是幻术,张某招了二十多年,一千个鬼有了吧?我没听谁告发她作骗。亡魂的感召力虽然不如宗教,但它有抑恶杨善之功。 + +**老威**:据我所知,揭露巫婆神汉的专家和记者们也曾四处寻找张某,企图当面测试,而张某却东躲西藏,这是为什么? + +**何老东**:所谓专门揭露某种巫术的说法,本身就是一种偏激。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了两千多年,至今也没结果,这是因为两种东西都是人们需要,唯物强调看得见的秩序,所谓眼见为实,耳听为虚。但生命短促,你一辈子又能见多少?听多少?张某凭一种心灵感应,就知道记者和专家们是怀着搞垮的目的来的,他们不想招魂,也无魂可招;有了科学作盾牌,就不怕撞鬼。招魂为业的张某也怕鬼,这些现实的“鬼”会使她下地狱。 + +**老威**:你作为文化机构的领导和著名作家,你觉得这样说合适吗? + +**何老东**:你错了,当我与你谈论巫术的时候,我既不是作家,也不是领导,而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站在天地之间,让源于远古又贯穿始终的声音层层困绕。我死去的亲人们正是这个声音链条的某一环,这一环虽然不起眼,却是不可缺少的。你仔细想想看,《易经》难道不是一部招魂术么?乾坤两卦不断繁衍,成为六十四卦以至无穷,而无穷归一又是乾坤两卦,在这个循环当中,你是否是某个祖先的化身?你说的是谁的话?你淌的是谁的血?几千年以前的人害过与你同样的感冒么?你拥抱的是否是古代的某个女人?当然这种联想张某是不会的,张是文盲,但她的确能在某一特定环境为信者打开血缘的暗道。你可能不知道,她的腋窝还能讲许多种方言。 + +**老威**:什么意思? + +**何老东**:也就是亡灵都操着家乡土语。如果某个亡灵的家在大西北,你招它还得等好几分钟,你能感觉它急促的喘息和拍打灰尘的声音。 + +**老威**:我还会来贵阳,下次一定亲自找张某。其实在中外典籍里,由招魂而进入生死对话的描述很多,德国电影《古堡幽灵》中,鬼魂还在大街上跳舞呢,虽然这不过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套用,但也折射出人类普遍的欲求。我现在不敢断言巫术的虚实,因为我们不理解,也不可能理解的东西太多了。只要在房子、股票、工资、发表、开会之余,一个人偶尔抬头望一望夜空,想想那些星星是怎么回事,就会感觉到什么是巨大的孤独。科学家们在努力,试图论证与人类对应的高等智能生物的存在,他们把运载着大量人类信息的飞船推向太空,推出太阳系,还沿途播放贝多芬的《欢乐颂》。这种大海捞针式的寻求对话是多么迷人啊。 + +**何老东**:我认为这也是一种招魂的方式,整个地球都在宇宙中飘荡,我们的根在哪儿?家又在哪儿?科学家是在为人类招魂,而张某作为一个文盲,只能为凡夫俗子招魂。人死了,就完了么,生命如此简单?我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亡魂,我的父母和弟弟,他们在另一个世界,如同宇宙。对,宇宙也是活的,有感情的,不过这种“感情”大得令渺小的人怅然若失。我还会从张某的腋下听到已故亲人们的声音,我也希望张某让你享受到同样的狂喜。因为亡魂比我们率真、善良。 + +**老威**:那么暴死之人就无魂可招? + +**何老东**:不一定。哦,忘了给你讲,张某还破过几个案子,最著名的是一起抢劫杀人案。在公安局侦破的过程中,死者亲属在别人的引荐下找到张某,于是作法招魂。不一会,死者就说话了:“好黑心罗,捅了我七个眼,现在我还在淌血。”亲属问:“谁杀的你?说出来,政府去抓他。”死者说:“当时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了,啥也弄不清,但我感觉是熟人,说不定还是街坊。你这几天去挨家挨户地摸一遍,谁最近外出不归?” + +**老威**:案子就这样破了? + +**何老东**:当然,鬼话不能作为证据,有人试图把这些鬼话录下来,但磁带一片空白。但巧的是,凶手的确是死者的邻居,谋财害命后逃往广州,终被抓获归案。张某因此还名声大震呢。 + +**老威**:“名声大震”也是传出来的,“招魂破案”之说与我们今天的谈话正题还不一样。有点类似包公故事或狄公案类的传奇。 + +**何老东**:那今天到此为止吧。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1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1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8e3e4cd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1.md @@ -0,0 +1,51 @@ +# 神医信徒瞿曲 + +采访缘起: + +瞿曲小姐与我有数面之交,因此这次访谈是非常随意的,她边开车边说话,也许其中有不少闪光的警句,可惜行车速度较快,录音效果大受影响。 + +瞿曲约 30 岁,是成都波洋电讯工程设备公司高级职员,白领阶层,却是从底层一步步奋斗上来的。虽很讲科学,也出过国,但极其信命。她是个热心肠的神医信徒,曾志愿驱车带领许多朋友去诊病。 + +这次采访时间是 1998 年 5 月 21 日黄昏,天气阴转晴。 + +**老威**:您是怎么知道这里有神医的? + +**瞿曲**:经人介绍。大约是 91 年吧,省军区的一位退休干部患了前列腺癌,多方医治无效,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找了神医。几个疗程的药吃了,没想到还真痊愈了,把个老头惊喜得发狂,逢人便吹。当时我患了子宫肌瘤,压迫双股神经,连走路都成问题。去了几家大医院,都说必须开刀。我平生最怕开刀,加上公司正属于创业阶段,千头万绪理不清,我是挑大梁的,不能住院。在万般无奈之下,就信了老头的鼓吹,与几位朋友一起,开车去了。我下车时,下肢疼得不行,被人搀扶着来到神医跟前。 + +**老威**:还是同所有的病员一样,不把脉、不问诊,隔着寸把远吗? + +**瞿曲**:对,也同所有人一样检药回去,特便宜,五元一包药,一个疗程七包。我大约治了一个多月,病状消失;到医院一照片,真神了,包块居然被化掉了,于是,我也同我的介绍人一样,逢人便大吹特吹。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听了,想起他在美国波特兰市的邻居,一位开餐馆和商店的华人老太太也患有子宫肌瘤。 + +**老威**:老太太也到大陆来了吗?能不能引荐一下? + +**瞿曲**:来了就不神了。老太太有 60 多岁,姓李,同董事长的关系特别好。这位李老太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,认为开刀不吉利,而美国的医生则认为必须做手术,切除病灶。就这样,一拖再拖,瘤子也越长越大,压迫下肢,使双腿出现水肿,后来,连门也不能出了。我们董事长要为他的异国邻居做点好事,就亲自开车,拿着老太太的姓名、年龄,由我引路去找神医。张老师仔细看了,双手发抖开了药单子。 + +**老威**:你们就把处方发到美国去了? + +**瞿曲**:不是处方,是寄药过去。 + +**老威**:美国没有中药铺吗?你们花的邮费可能比药钱高几十倍吧? + +**瞿曲**:就这样也划算。因为美国的中药奇贵,不是一般人享受得起的。 + +**老威**:你们花了多少诊疗费? + +**瞿曲**:前后不到 200 元,治了两、三个疗程吧,老太太就行走自如了。打越洋电话过来,激动得哭。 + +**老威**:这么说,神医的药对子宫肌瘤有特效。 + +**瞿曲**:别提美国开刀要多少钱,在中国做肌瘤切除手术也得几千、上万,还得留下疤痕。而在神医这儿,几百块钱就解决大问题。我当时想,应该酬谢一下张老师,可他两眼恍惚,像不认识我一般。 + +**老威**:后来呢? + +**瞿曲**:后来我就充当志愿军,带了许多人到这儿看病,还为朋友们免费充当车夫。我想用这种方式报答张老师。按理我一个知识分子不该如此迷信,但是人类的认识水平有限,在科学技术暂时无能为力的现状下,我们不妨虔诚一点。我们董事长是个有心人,他曾想替神医办护照,让他到外国显神通,给洋人也开开眼界。可是,张老师离开本乡本土就不灵了,他说自己怕城市,一见高楼大厦就犯病。 + +**老威**:读过某报关于神医的报道吗? + +**瞿曲**:那种地方小报您也相信?中国人嘛,什么都一窝蜂。前几年气功热,男女老幼都练,报刊杂志也大肆渲染,要宏扬中华民族的传统。后来热过了头,就有人站出来揭露,特异功能是假的,骗人的,于是,风向一转,人人都成了科学卫士。我觉得这或左或右的极端思维,都是文革余毒没肃清。孔孟之道的核心是什么?是中庸,中正之道。站在中正的立场上,就好象站在地的中心朝四面八方看,您觉得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。 + +**老威**:包括异端邪说吗? + +**瞿曲**:今天的异端邪说,明天也许就是正统大道理。这世上最没原则的就是记者,你把一年前和一年后的报纸对照着看,会发现从前被他们吹上天的,正是眼下被他们踩入地的。他们带着搞新闻的功利目的来看神医,完全是高高在上的文明人进入蛮荒之地的劲头。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这个乡间神医比他们更喜欢读书,更懂善待别人也就是善待自己的文明处世之道。他们居然没被感化? + +**老威**:他们不会被感化,因为他们只信眼前的、具有新闻效应的现实,从某种程度上说,中国人极左极右的快餐思维正是报纸造成的。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2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2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807ce2d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2.md @@ -0,0 +1,103 @@ +# 算命先生孔庆天 + +采访缘起: + +孔庆天先生是孔夫子第 74 代玄孙,现年 88 岁,文化大革命中由山东曲阜老家迁居来蓉,是成都最有名的算命大师之一。 + +1998 年 5 月 31 日下午,我和妹妹小飞因友人引荐,入九眼桥附近一陋巷,拜访了孔老先生。大师瘦削无须,在满室古董的环绕下,犹如枯骨,唯双目炯炯有神,令人望而生畏。 + +据身旁命客介绍,大师解放前曾执教于南京金陵女子学院,与蒋介石的高级幕僚陈布雷有数面之交。 + +**孔庆天**:客官,请报您的生辰八字。 + +**老威**:我只能说出年和月,日和时无法确定。我的身份证上写着 6 月 19 日,但这是阴历还是阳历?我多次追问父母,他们只恍惚记得我是天快亮降生的。 + +**孔庆天**:算命又叫“推八字”,您的四柱不清,命就没法算了。不过,相面、摸骨、量掌纹也很准。您坐近一点,我好下手……哎呀,先生是罗汉下凡!这天庭…… + +**老威**:我晓得,我的脑壳很圆,自从几年前秃顶后,就更圆了,如此寸草不生的好天庭当然暗合“天圆地方”的数。 + +**孔庆天**:“数?那您的幸运数字是“1”? + +**老威**:不错。 + +**孔庆天**:“1”之前您是做什么的? + +**老威**:请大师指教。 + +**孔庆天**:“1”是无限大和无限小的数。这就是所谓“天圆地方”。“天庭饱满”“地廓方圆”这类相术词汇,说得小是指具体某人的头部,说得大应该是江山社稷,甚至宇宙。从古至今,社会上流传的算命看相书籍多如牛毛,随便读几本,演译几回其中的算命程序和方法,再加上察颜观色的本能,就可放心摆摊营业了……因此,命相术本身算不上什么学问,然而,我们的祖先捉摸出“天人交合”的大学问,这种学问能从人的出生,人的面孔,甚至人的种种习惯中凸现出来,既玄,又具体,老子说:“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”嘛。人是一个小的宇宙,而眼睛、鼻子、耳朵、下巴、眉毛、太阳穴、颧骨都是自然之门,它们看似关闭,实际上都是开启的;它们就是日月星辰、江山社稷呀。当然,“天人交合”是犯禁的,因为在古代,皇帝才是“天子”,平头百姓妄论天道会遭杀身之祸,所以,命相术里的所谓“上算天道轮回,中算国运兴衰”成了绝学,只有“下算苍生百姓”在民间代代相传。当然,本朝的事不能说,前朝的事还是可以说的。 + +**老威**:请大师为我相面。 + +**孔庆天**:先生的嗓音如一口刚刚出土的钟,还有半截陷在地里,但尽管这样,已构成声势…… + +**老威**: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。 + +**孔庆天**:我的账房在那边,您得按规矩交纳命金。如果是一般的命,随便收点也罢,您的命非同凡响。 + +**老威**:我先后花在算命上的钱有几千块。当今中国,从京城到地方都遍布算命者,我什么没见过?文殊院门外,瞎子算命一条街您晓得吧?从街头至街尾,有数百名瞎子,我常到那儿,挤在水泄不通的香客里,感受一种气氛。 + +**孔庆天**:我算命从来不讨价。另说几千块,花上万块找我算命的人也不少。先生如果觉得自己的命不太值钱,就请回吧。 + +**老威**:您?!简直是敲诈!好吧,这兜里的三百元,全拿去! + +**孔庆天**:哈哈,快哉!我活了 88 岁,第一次听明眼人骂瞎子敲诈!先生是个豪杰!今天是 98 年 5 月 23 日下午,我得记住这个痛快的日子。 + +**老威**:废话少说,摸吧,按您刚才说的,摸骨、量掌纹、相面、您得来全套。 + +**孔庆天**:算命就是花钱买废话听。因为命既然由先天决定,算不算都一样。就象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决定干一件危险的事,您是劝不住的。您就有类似的经历,您这天庭看似饱满,但仔细感觉,还是有劫后余生的暗纹。我敢断言,您的相貌改变极大,在“1”成为您的幸运数字前,你一头浓发,看不到天庭,这是您人生中的黑暗时期,不,不,现在我触及到了!耳朵,两条眉尾,犯煞。童年您几乎死于天灾,后来从浮肿里复活了,您被架在一口大锅上薰蒸,您捏紧小拳头拼命哭喊,这场地狱,您是该下地狱的。25 年后,您的姐姐替您下了,您的命硬,克死了她,您还会克死谁呢?人生的三大不幸您必居其一!但是,如果您姐在您的生活中一直充当母亲的角色,那这一劫就已经过了。不错,您的山根崩裂过,您坐过牢,因为做了件危险的事,您避不开,现在好了,您姐姐在天之灵保佑着您,这段时间,您不要离开她生前活动的范围,哪怕再大的名利诱惑,也不要去。今后,您也要远离名利,记住您的幸运数字。1,可大可小,大如宇宙,包容天下万物,时代苍生,人们都熟视无睹;小如微尘,自由自在地在人间进退,人们也熟视无睹。您呢,也要可大可小,远离名利,最终您将获得最大的名利。 + +**老威**:您的意思是我该出家当和尚? + +**孔庆天**:您的灵魂早出家了,可您的躯壳还在凡尘里。您的筋骨结实,气血充盈,想法天真,像二十几岁的年轻人,身上有许多欲望,时间随着种种欲望在您心里倒流。然而,您的灵魂已看透了您的欲望。就象我,早就不想活了,可还活着;我爱钱,爱这些古董,明明晓得自己没几天活头了。 + +**老威**:这话我不太懂。 + +**孔庆天**:每个人都有时来运转时候,不过早晚而已。古人所谓“大难之后必有后福”,意思是“大难”和“后福”是对等的。老天爷也是公平的。比如周文王被暴君商纣王囚禁在河南羌里的地窖里好几年,不但自己的儿子伯邑考惨遭杀害,被剁成肉酱,就连自己也险些掉脑袋。这种大难,一般人是挺不过去的,而文王不但挺过去了,还通过巴掌大的泥窗,夜观天象,日演伏羲,废寝忘食地苦心钻研,终于做成了一部千古奇书《周易》。自此,天下学问之大,莫有超过《周易》者也?道生乾坤,乾坤生八卦,八卦生六十四卦……如此卦卦相扣,循环往复,正是永恒的天道规律。大至天道,小至古人、今人、未来的人,都在循环,至于某个人的命运,不过是天道轮回的某一点,《周易》的随机起卦,正是根据心血来潮时的个人感应,去窥测天道的。现在,我也心血来潮地对您说:“您肯定名扬天下!因为您的难与天下有关。可惜您从了文,要不,36 岁就做将军了。您把刀光剑影带进了文章里面,这是文人折寿的主要原因。您得改变方向。我晓得您现在很自信,但到时候 (我算是 62 岁) 肯定改变方向!如果经商,您将具有陶朱之富,如果从政,您将立国封爵,而且,您不怕失去什么,假如流浪到国外,您将有宫殿式的大房子住,所谓“失者有其居”。古有《天宫书》云:“夫天运,三十岁一小变,百年中变,五百载大变,三大变一纪,三纪而大备,此其大数也。为国者必贵九五,上下各千岁,然后知天人之际续备。”唉,老夫扯远了。请先生注意其中的变数。 + +**老威**:大师开始让我远离名利,而后又让我注意“天运变数”,弃文以谋取名利,这是否自相矛盾? + +**孔庆天**:远离名利正好清静无为,注意“天运变数”,以取得大功利。古今中外,以隐而显的名人不少,所谓“隐”,不过是一种直达中心的捷径。中国古代很少有真正的隐士,介子推在跟随晋文公落难时割大腿肉给主人熬汤喝,功成名就想隐退,结果被大火烧死在山中;诗人李白也曾隐居,跟道士学武艺,后来长安一热闹,他就出山了;诸葛亮是个最好的例子,他隐在隆中,纵论天下大势,写了《隆中对》,就等着刘备三顾茅芦才好出山。而在此之前,要耐得寂寞,姿态要拿够。“动则王,静则圣”嘛。 + +**老威**:大师讲的是一种精妙的运作游戏,可惜我不擅此道,说穿了,我还是个性情中人。 + +**孔庆天**:性情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,没有谁从娘胎里就有性情。如果您现在是省长,可能想不起上这儿来算命;可如果您从省长的官位上跌下来,就会自然而然想算命了。然而,您如果以出世的心情来看待这一切,命就可算可不算。 + +**老威**:佛还是要拜的吧? + +**孔庆天**:道可道,非常道;名可名,非常名。 + +**老威**:大师的说法有些机会主义倾向,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,但抓不住。您刚才讲我“大难之后必有后福”,可能是揣度着我的心理说的吧?我已 40 岁了,您指的“后福”应验在何时?45 岁?50 岁?60 岁?恐怕那时老了,什么福也享不了。现在社会越来越乱,谁晓得我 70 岁时会不会发生战争?环境污染会不会毁灭人类?科学因素能不能预测呢?东汉思想家王充在《论衡》里讲,战国时期,秦国武安君白起带兵攻打赵国,大破敌军于长平,坑杀赵军 40 余万。难道这 40 余万人都注定要在同一天被杀死?类似的惨案有现代的南京大屠杀,几天之内,30 余万军民横死,难道这 30 余万人的命相中都有夭折的迹像?还有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…… + +**孔庆天**:您别说了,我知道这样的人类遭遇灭顶之灾的例子多如牛毛,我只能用“天遣”来解释。刚才我说过,人的命相是随着环境变化而变化的,当一个人对他们的命运感到无能为力的时候,庇护他的星座也将从他的面孔中消逝。我敢说,被坑杀的四十万赵军中,无一人有好相,因为他们都在无法摆脱的国家命运的笼罩下,象羊群一般被驱赶到前线当炮灰。所谓天无好天,地无好地,作为“三才”中的人哪来好相?发国难财的都是大奸大恶,谁让这些大奸大恶者能够得逞?再说南京大屠杀的前几日就已有城破迹象,危城之中的百姓如同放在砧板上待宰的鱼,哪来什么好相? + +**老威**:我看过一些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图片,其中不乏好相。五官端正,天圆地方者也同尖嘴猴腮,其貌不扬者一块被枪射刀劈,被丢进万人坑。一把火焚烧之后,累累白骨莫辨彼此,把什么星相、命相全消解了。当然,也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——若干年后还惊恐万状。我觉得这样的“大难后福”者也未必有好相。 + +**孔庆天**:所谓命相,不仅指五官摆放的地置,它还包括血、气、骨、肉、形、体诸多方面,一个上乘的算命者,如同一个上乘的中医,甚至国医,通过望诊、把脉就能深知一人、一家、一国的宿疾。因此,在国难当头之际,个人的命相就在其次,或者谈不上个人命相。我相信,南京大屠杀的时候,满城的人都被一股恶浊之气,一股冲天血光所笼罩,这难道不是一种命的劫数吗?东洋人,据说是秦始皇为寻不死之药,派到海外去的五百对童男童女的后裔,一千多年后,却从海外回来戳杀与自己同宗同源的中国人,这难道不是一种天道轮回的报应吗?覆巢之下,所有的相是同一个相,工农商学兵同命,如果您是专家、教授、学问奇才,您只能叹息自己生错了时代。连孔子、庄子、老子、荀子那样的大仁大圣大贤,都生错了时代,一生坎坷,不被当政者重用,何况尔小小的读书人乎?乱世之中,好命相者首先应具有好的心相,远离时代凶气,超凡入圣以独善其身。 + +**老威**:大师您也算独善其身吧?为什么谈吐间有忧愤之气? + +**孔庆天**:我有忧愤之气吗?这可是算命这一行的大忌。这么多年,我这是首次谈古论今,把胸中块垒一吐为快。天道、国运,这些无形之相,本来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。秦始皇坑的儒,大半是方士。方士者,异端邪说的传播者也。当社会上异端邪说盛行的时候,天下就要出改朝换代的大事了;反之,社会上如果寂静得除了当权者自言自语、发号施令就什么也听不见,说不定就会发生比改朝换代更糟的事。现在我知道您是什么人了,但我不会说出来。您不是个信命者,如果信命,您早该死了。您犯刑犯煞,能活到今天,算是奇迹。 + +**老威**:我至今不明白信命好还是非命好。 + +**孔庆天**:当然信命好。命象一把无形的巨剑悬在空中,让人们害怕。有人说算命这一行是封建迷信,却没有想过,人是应该迷信的,这是一种强迫你自我约束的力量。要不,国家就只有靠严刑峻法才能制止人们去为非作歹。我们这行的宗旨是让人“上畏天命,下守法律”,积德行善走正道,这同官方宣传的大前提一致,区别只是报刊文章教条多些,不象我们天天面对私人,人家不口服心服就赚不了钱。 + +**老威**:说来说去还是钱。 + +**孔庆天**:您这样讲就没意思了。算命不是慈善事业,除非您的命糟得无可救药,我怕招惹晦气不敢收您的钱。您想想,在西方,还有心理治疗诊所,收费特别昂贵,而我这也算大半个诊所吧?不瞒您说,自改革开放以来,命相业一天天兴旺,特别是现在,有点档次的老板、文人有点什么疑难或不顺,都兴打个卦、算个命。前两年兴起《易经》热,有关《易经》的书出了几百种,印数都上好几万。在青羊宫,还有一个挂牌营业的《周易》研究会,我去试过一回,原来会里的“专家”都是泥腿子跑滩匠,平均文化程度连初中也不够。这从反面说明了,中国老百姓从精神上开始“病急乱投医”了。毛主席有首宿命诗,里面有“雄关漫道真如铁/而今迈步从头越/从头越/苍山如海/残阳如血”的句子。意思是:雄关漫道如钢铁屏障,我这辈子还要过多少生死关口?惨败了,又从头开始;而前途渺渺,如海的苍山,如血的夕阳,就是已经注定又不可捉摸的天命么?多么深不可测的古意啊!这不仅是毛主席个人命运的写照,而且也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暗示。再过两年,就是下个世纪,我们都处在翻越一个大的时间门坎的心境中。我已经 88 岁,说不定今晚睡去,明早就醒不来了,下个世纪会怎样?谁说得清楚?您说现在不稳定么?好象也没有什么大事,您说今不如昔?生活水平却大大提高了。款爷多如牛毛,花起钱来哗哗水淌,从前别提一般百姓,就连中央首长也没这样大手大脚过。像我这样的瞎子,算了几年命,居然能买房子,这在解放前连想都不敢想。可是您发觉过么,这当中有点不对劲。钱越多越不对劲,人们连老祖宗也忘了,活得不踏实。我是孔夫子的后代,我对外却从来不提家谱、血缘。孔孟之道我都一知半解,愧对列祖列宗呀。虽然《论语》里一再提到命,夫子却认为命是不可违,也不可算的。 + +**老威**:人得吃饭穿衣呀,孔夫子的学生中也有做生意的。 + +**孔庆天**:人们感到慌,无头苍蝇一样为生计奔忙,为生计你争我斗,缺乏安分过日子的心态。我敢说除了烧香拜佛的,就数算命的多。我一个礼拜工作四天累得够呛。形形色色的人,算的都是不需要算的俗事,大家都丢了魂了。那些高官、富豪、自命不凡的老板,甚至黑社会的杀手,天不怕地不怕,却到这里来,心甘情愿把命交到我这个瞎子手上。人们在遭遇不幸时,常绝望地骂“老天瞎了眼”,难道这世界真是由瞎子指路么? + +**老威**:过去好还是现在好?穷而踏实好还是富而空虚好? + +**孔庆天**: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没有什么好不好。 + +**老威**:大师,两天前,我的一个朋友做生意亏了本,债主堵到家里,他只好躲在外面。他老婆急得跳墙,只好到明清茶楼去找术士某某,某某掐指算出近日有血光之灾,因债主已花钱雇了杀手。不过,某某说没关系,只要将他画的符在门前化掉,在卧室外挂面镜子,买五条活鲫鱼向府南河放生,并且用红纸包一把米,四毛钱,在日落时丢在十字路口上,如果有人叫你,千万别回头看——做完这一切,厄运就过去了。大师您说这真的灵验吗? + +**孔庆天**:您说的某某我认识,他把乡间巫术用到城里来了。这是一种仪式,如果您一心一意做完它,就不知不觉进入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冥想世界,产生一种通灵。您在祈祷一种看不见的力量阻止灾祸。或许,您的朋友会因此而借到钱,还债然后转向做别的;或许债主会让步——心诚则灵嘛。但是,对于命运,可不能采取这种实用主义态度,逼急了才想着找术士化解,否则,从长远来看,这种人是没救的。 + +**老威**:大师令我茅塞顿开,小子感激不尽,刚才我掏钱肉疼,令您见笑了。 + +**孔庆天**:您的七窍通着呢,应该是您令我茅塞顿开。将来君若春风得意,请不忘随地烧香告诉我一声。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5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5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ae7ee57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5.md @@ -0,0 +1,63 @@ +# 民间艺人任唤琴 + +采访缘起: + +1997 年 3 月 3 日黄昏,春寒漫漫,我在成都白果林某大院的底楼,访问了民间艺人任唤琴。任伯母很慈祥,很热情,使出功夫,把看家本领一一展示,还主动教了我两套供“玩耍”的魔术,可谓童心未泯;然而我知道,她很寂寞,随着现代娱乐方式的多样化,民间艺术的末日也就到了。京剧、川剧作为民族特有戏种,尚需国家花大力气维持,哪么比京剧和川剧更加边缘化的一系列民间艺术呢? + +**老威**:据我了解,您这个民间艺术团过去经常在厂矿和学校演出,很受欢迎,现在情况怎么样? + +**任唤琴**:我们已经一年多没演出了,我从艺几十年,这是第一次这么久没演出,手都生锈了。现在厂矿纷纷倒闭,下岗工人问题成堆,学校也闹着要“减轻学生负担”,所以,尽管我跑断腿,也联系不到演出。百般无奈,我只好在二环路外开了个茶馆,钱是赚不了,糊口还凑和。 + +**老威**:团里的其他演员呢?您的办公地点设在啥地方? + +**任唤琴**:我们办公地点就设在家里,团长、联系人、出纳、会计都是我一个人,您看我手脚灵便,不象 70 多岁的人吧?这是因为我的心年轻,长年喜欢跑江湖的缘故。我的演员都是临时性的,说明了,许多人过去就是与我一道走南闯北“扯火把”的搭挡。一有演出 (当然得看规模),我就挨个通知他们。我自己,魔术、风琴、唱歌、唱戏、报幕都拿得起。其它节目分文武场,文场有金钱板、口技、谐剧、评书、清音、三弦、二胡、板胡、笛子、扬琴;武场主要杂技和特技,如水火流星、吃火吐火、吃刀吐刀、睡钉板、车压活人等,保险看得你目瞪口呆。对于艺人来说,救场如救火,所以一接演出通知,大家都来得准时,把我的家挤得水泄不通。幸好我屋外还有个院子,演员就互相举着镜子,在院子里化妆,再把演出服一穿,等着赶事先包好的大客车。在包车上我是不惜花钱的,这是艺术团的门面,所以演员们兴奋得像过节。真的,车能影响演员的精神面貌,使他们觉得自己的档次提高了。 + +**老威**:那演员们平时在干什么?他们有工作单位吗? + +**任唤琴**:少数几个有工作单位,曲艺团、川剧团,效益不好,工资都发不出,听说许多文艺团体都放录相,租影碟,开始“多种经营”了。而多数演员长期没单位,也不想有单位了。虽然他们与我这个团的关系是“搭伙求财”,但我还是填发工作证给他们。艺人脚野,走州过府方便一些嘛,要不,窝在家里,吃饭解决不了,连艺也荒废了。话说到这儿,您肯定认为我这个团水份太大,可是您看我的证件齐全的,文化部门特批,似乎把弘扬传统文化的重任都放在一个老太婆的肩上了。看来,呆在城里不行,电视、录相、歌厅、三陪,耍的方法太多太烦,搞得年轻人心浮气躁,没档次,怎能品出民间艺术的味儿来?下一步,我还得走回头路,送演出下乡。过去,我们从成都坐火车硬座到福建,几天几夜也不困,一下车就连续作战,深入渔民中去联系,我们的火把扯了几千里,若不是怕少数民族消化不了四川土特产,我们新疆内蒙也敢去。对,下一次就从成都郊县开始。 + +**老威**:那么一大帮子人下乡?别说你们上了年纪,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。食缩怎么解决?农民肯出多高的票价?病了怎么办?这些都要考虑。 + +**任唤琴**:您咋这么婆婆妈妈,显得比我的岁数还大,现在的年轻人爱虚荣,比老年人更不能吃苦。既然下乡,我当然要精兵简政,最好是三个人,多不能超过五人。我的最佳搭挡陈存住在三台县,我晚上就通知他。陈存比我大两岁,只要不醉酒,空心筋斗翻得象风车转。他的拿手好戏是吃火吐火,车压活人。这是硬气功,没有长年累月的修炼是不行的。开戏之前,这老陈头浑身少年英雄的装束,空翻亮相就能博得打雷般的掌声,然后,他一个大鹏展翅,从汽油桶里舀起一碗,待观众过目检查毕当众咕咚咕咚灌进嘴。再令一人点火,并把一串火球吞下肚,吐出来,又吞下去,又吐出来,烈焰呼啦啦地从他口中喷射,这不是表演,这是玩命呢!演出之后,陈存必在当晚喝得烂醉如泥,他说这是洗肚子里的汽油。酒咋能洗汽油?我担心他的肚皮哪天会像火山爆发一样开花。还有车压活人。陈存年轻时与人打睹,曾经让三辆卡车从身上碾过去,他的师傅就是这样变成肉饼的,不过不是三辆,是六辆车碾他,最后一辆在他身上熄火了,车轮硬生生地陷进他的腰里,卜地一声,肠子就出来了。当然,现在的“车压活人”,最多是摩托,载满货的架子车,陈存说跟玩差不多。 + +**老威**:我倒很想认识这位陈师傅! + +**任唤琴**:他到我家时再通知您。俗话说,三人一台戏,我还有一位伴档是打金钱板的,50 多岁,是金钱板大师邹忠新的高徒。他一出台就笑声不断,既能延长时间,又能轻松气氛。当然,我的魔术一亮相,二人都得站魔台凑趣。 + +**老威**:三人一台戏?你们合作了多久? + +**任唤琴**:我和陈存合作了三十多年,八十年代文场老白去世,小李才加入。记得“文革”期间,城里反封、资、修,演不成,但我和陈存又熬不住心痒痒,就叫上老白,各带上行头下乡,后来小镇子也不行,就干脆走山区。平武,出熊猫的地方,我们都去过。当然挣不了什么钱,那个时代的人也不讲赚钱,只要有好饭食款待,钱多钱少没关系,艺人久了不演,就象鸦片烟瘾发作一样。我是唱京戏出身,后又半路出家学魔术、曲艺,我随便朝农家大院一站,都能折腾个把小时,别人一鼓掌,我就不晓得东西南北了,陈存的德性同我差不多,老白主要弄乐器,另外,他还会科学,例如自制肥皂和盐巴,那年头,这可是缺俏货。他的肥皂是用烧碱、石膏、皂角等熬制,然后用木格子定型,放在馒头蒸笼里蒸。盐巴用啥熬的我忘了,最缺德的是兑好颜色水,灌进避孕套里,再一颗一颗扎成水灵灵的葡萄,配上塑料叶子,其它还有蜡制的小金鱼,小螃蟹等等。当演出只混饭不卖钱时,老白象个货郎,总能瞅准时机出售货物。肥皂八分钱一块,盐巴一毛钱一斤,葡萄两角钱一大串,金鱼、螃蟹一分钱一只。有时候,农民竟直接在他的跟前挤成团,把演员给忘了。陈存气了,就挥着拳头不让老白卖。受压迫久了,老白私下最盼逢场。到镇上赶集。有一回,我们正在镇头扯火把,陈存把铜锣敲一圈,就划出一块空地,只见他甩下外衣,亮出硬梆梆的肌肉,拱手喊声:“乡里乡亲!”准备运功玩刀,不料前头发一阵喊,人群潮水般翻腾起来,原来县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送戏下乡来了。我们逃跑不及,被清场的民兵抓住。老白的货郎包被没收,并当成“投机倒把分子”,游街示众。老白文弱,吓得发抖,还是陈存有胆量,提起铜锣挡在头里吼:“我三代贫农!我三代贫农!!”把民兵镇住了。最后,我们被勒令写检查,承认误入歧途,中了封、资、修的毒。接着我们又被押到舞台下,罚站观摩宣传队的演出,先是样板戏的片段,《沙家滨》里的“斗智”是“文革”中的保留节目,那阿庆嫂长相不错,可嗓音太差了,我这正宗的京戏科班,喉咙虽痒,还克制得住。那陈存的耐性就不行,台上一跳忠字舞,他马上鼓起牛眼睛在台下跟着跳,他把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跳成了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》,弄的动静比谁都大。在他的带动下,全体观众都站起来跳,民兵也跳,把枪横挎着。本来《大海航行靠舵手》是散场歌,大家只拍手不跳的,可那天不知吹的那股风,台上真跳了,还举着红旗,胳膊肘向前冲刺,做成大轮船乘风破浪的样子。可陈存有内功,一唱一跳,竟把十几个人的宣传队全盖了,大伙丢了魂似地跟他学,将错就错地进入那个时代的革命大团圆。 + +**老威**:不愧学员本色,到那儿都能将群众煽动起来。 + +**任唤琴**:是啊,我们不但收回了行头,还与宣传队员同吃了一顿饭。 + +**老威**:您有哪些拿手节目呢? + +**任唤琴**:京戏唱段,当然主要是样板戏。在《斗智》里,我能同时唱阿庆嫂、胡传葵和刁德一,嗓音、眼神、派头都不一样;还有《白毛女》里,杨白劳和喜儿的对唱。如果您闭眼不看人,肯定认为是原版。就质量,样板戏都不错,错就错在除了样板戏群众什么也没有。另外,清音和魔术也受欢迎。我能从一只完好无缺的鸡蛋里,抽出一条横幅:“向贫下中农学习致敬!”博得满堂彩。 + +**老威**:您说您是“科班”,哪么旧社会有京剧学校吗? + +**任唤琴**:我说的“科班”是正式拜师学过艺的。从古至今,也没听说为那个戏种开设过“学校”,成都有个叫川剧学校倒挺新鲜的。过去,戏子属于三教九流,虽然梅兰芳、盖叫天有名气有地位,但也必须要依附于某种社会势力,无法独立卖艺。我家世代好戏,到了我五哥这儿,就干脆拜师,潜心学戏。待有了一定的知名度,他就自己撑头扯了个“任家班”,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齐全,开始跑江湖。我五哥是我师傅,1945 年,我才 12 岁,就随他沿长江而下,顺水演了很多城镇。任家班每年都要巡回演出一趟,不管烽火连天,只管自个唱得热闹。我小小年纪,就能唱《西厢记》、《铡美案》、《窦娥冤》全本。到了 15 岁,除了五哥,我就是班里的小台柱了。不幸这一年,五哥却客死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小县,是被当地恶霸活活打死的。五哥性情刚烈才华横溢,只因小事得罪了恶霸,就落得如此下场!班主一去,戏班也作鸟兽散,我孤苦零仃之际,遇上了老李,就嫁给了他。那时我刚变卖行头,办完丧事,伏在坟头痛哭。一位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扶我起来,他四川口音,比我大十几岁,我除了嫁他,啥办法也没有。这是命呵,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些年。 + +**老威**:解放后,您也没工作单位么?我记得中央首长里京戏迷不少,国家对京剧很重视。毛主席有一次看《白蛇传》,竟拍案而起,怒斥法海,入戏入得连裤子掉下来也没感觉。 + +**任唤琴**:50 年代我曾在川剧团工作过。57 年我没当右派,但是被评为“小脚女人”,意思是跟不上形势。后来我就退职了,用退职费给我儿子治病。60 年天灾人祸,我儿子营养不良,得了浮肿,我每天背他到牛市口,找一位民间老中医。这就样折腾了一年多,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。我男人饿得抗不住,就说:“算了吧,等你这样把孩子治好,大人早饿死了。”这话虽狠了点,可也提醒了我,于是连夜背起行头,去找陈存。那年头,到处都饿死人,谁能头昏眼花地看您演出,戏又不能吃。还是老白刁,打听到某某大山深处有麻疯院,他把假证明都打好了,说到那儿演出肯定能挣大钱。陈存搔了半天脑袋,想不出更好的主意,只好吹嘘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”。 + +现在提起这件事,我浑身还起鸡皮疙瘩。我们在林子里钻了大半天,才出现光明,首先看见的是许多墓碑。然后才是白色围墙,这儿属于军管,我们只好打着慰问演出的幌子,医院领导才出面接待。头一餐就是大白馒头、肉罐筒和野菌,把三个奄奄一息的饿鬼撑得红光满面。接着,我们打着红色横幅隔着铁丝网与病员见面。麻疯的外部症状是溃烂,先是指甲、头发、眉毛渐渐脱落,然后是肉,然后是骨头,最后才是五脏六腑变质、麻痹。所以,当我们在铁丝网这边搭台演出时,那边的欢叫和掌声都很怪。是一堆太特殊的观众,缺胳膊少腿,有的脸烂了半边,所谓眼泪就是一串串腐烂的黄水;有个女病员边看戏,边掏出小半个乳房奶一个麻疯孩子——那是个浑身脓血的小小老头。唉,真是太不幸了! + +陈存表演水火流星,我表演了《苏三起解》和魔术,还教病员几套扑克游戏,供他们打发漫长的毁灭时光。一道铁丝网隔着两个世界,这边的观众是医生护士、解放军战士,他们也很久没看这么精彩的节目了,因此,再欢迎我们“再来一个”,而那边却是地狱。在我们演出的间隙,病员也出节目,非常缓慢的舞蹈,连下蹲都很吃力,但仍跳得极其认真;还有相声和快板,讽刺苏联的,这些老大哥一夜之间就翻脸卡我们的脖子,连麻疯病人都恨他们。当然也有歌颂医护人员的集体诗朗诵,热闹极了。 + +我们在医院呆了三天,顿顿好饭。最后,医院出车把我们送到几十里开外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,人家一再叮嘱我们保密。这次,我们一人挣了一袋面粉和十个肉罐筒,还有够沿途充饥的馒头。高兴得做梦都笑。好了,这种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。 + +**老威**:看来您是老江湖了,讲的东西都很有传奇色彩,从解放前到解放后,虽然您也极难摆脱时代的影响,但似乎与当时的社会关系不大,您一直不关心政治? + +**任唤琴**:我怎么不关心政治?要混饭吃,就要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编一些节目,就像写文章,先是国际国内大好形势,然后才是自己的东西。这样说吧,艺术分两种,一种是那朝那代都能吸引观众的,一种是当时演了当时就忘了的玩意,又要群众喜欢又想不被抓起来,就要二者兼备。挂羊头卖狗肉也是艺术。 + +**老威**:您不愧是团长,政策水平高。 + +**任唤琴**:吹吹拍拍没用,老了,不灵了。再这样下去,江湖艺人要绝种了。我的茶馆开张之日,我曾请了很有名的四川评书艺人来说书。我预付了他五百元,还找人到处贴海报,扯横幅。您不晓得,这位艺人火了几十年,书说得出神入化,特别是《杨家将》,过去一开场子,必坐无虚席。我计划让他一天天说下去,把茶客吸引来,再插入另外的民间艺人表演。这样,既普及了艺术,又养活了一批老艺人。唉,国宝啊,许多人都有绝活,但是现在,年轻人都做生意,恨不得今天做明天就发大财,谁还在乎你,忙不过来。现在,我们自救也不行,《杨家将》的评书只打了一个星期,就只剩下两个听众,一个 77,一个 80,还有哮喘病,天气一冷就不敢出门。我能埋怨谁?人家说书人已尽了力,只两个听众也把惊堂木拍得山响。茶馆左右全是卡拉 OK,美容美发厅,晚上三陪小姐公然到街心去拉客。她们给我的茶馆取了个浑名叫“棺材铺”,意思是快进棺材的人才进来。 + +**老威**:这是一个浮躁的快餐式的时代,传统的艺术要站住脚,只有改革,用传统的形式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内容,另外,厂矿和学校演不成,您可以组织人到夜总会演,现在许多消费场所都融吃和娱乐为一体,许多歌舞、曲艺团体都化整为零,争取串场挣钱。 + +**任唤琴**:如果只为了挣钱,还不如到街上摆摊。钱本是为了让人快活的,我何必要委屈自己,用不快活的方式挣钱呢?让我们学散打评书么?评书能散打,其它不一定能散打,要不打来打去,传统就打没了。没有传统,我们这种江湖艺人就没有魂了,没有血了,混了几十年,就是为了既失魂又失血么?骨气呢?当然骨气当不了饭吃。陈存在家教人练拳呢。我曾为他联系一家大型火锅楼,每晚出场费上百,长期演,那老头就是犟着不干。他说:“让我为吃喝玩乐的人助酒兴?太丢人!”没办法,拿“文革”的话说,这是一批封建残渣余孽。改革不了,天生的花岗岩脑壳。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7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7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f138672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7.md @@ -0,0 +1,181 @@ +# 流浪儿 + +采访缘起: + +我在《家教博览》杂志社做记者时,曾同失学儿童打过不少交道,应该说,大多数都不是坏孩子。孩子社会不过是成人社会的一个走样的复制品。 + +1998 年 1 月 16 日中午,我在成都九眼桥附近碰见了这个 14 岁的流浪儿,令我想起高尔基的童年。 + +我不敢对教育提什么意见,也不敢称那些出书挣钱的教育专家是饭桶,因为我被这个小流浪儿反教育了一顿,我得承认他的生存能力比在学校里读书的同龄人强得多。 + +他在解构教育的意义,这也是北京大学的后现代学者们刻苦钻研的话题。 + +**老威**:告诉我,你叫什么名字?家住哪儿?大冷天的,你穿这么单薄,冻出病怎么办? + +**流浪儿**:我不告诉你。 + +**老威**:那我把你交给警察叔叔。 + +**流浪儿**:我已经从派出所逃了两次,还有两次被爸爸领回家了,可我又跑出来。 + +**老威**:你这孩子真淘气。 + +**流浪儿**:我还上过电视,春节前,警察叔叔在火车站的铁路那边抓盲流,就顺便把我抓了。后来警察给我饭吃,给我衣穿,并在旁边议论把我朝哪儿送。电视台把这些都拍下来了。 + +**老威**:这不是光荣的事。 + +**流浪儿**:咋不光荣?我上了电视,你都没上。 + +**老威**:你流窜在外,父母急坏了吧? + +**流浪儿**:他们不急。 + +**老威**:你咋晓得? + +**流浪儿**:我不读书了。 + +**老威**:这就更不对了,你这么大的孩子,不读书,在外面会学坏的。 + +**流浪儿**:我没钱上学,爸爸妈妈都下岗了。 + +**老威**:全国那么多下岗职工的孩子都在上学,你爸爸妈妈还不老吧?完全可以另外找事做。 + +**流浪儿**:我爸爸妈妈是皮鞋厂的,厂里发不起工资,就发皮鞋抵工资,他们领了一大堆回家,自己不好意思出面,就让我和弟弟在路边摆摊卖,38 元一双。我们起劲地喊人卖鞋,爸爸躲在暗处,有时候,戴红袖套的城管撵过来,其它摆摊的用塑料布把东西一兜,驼在背上就跑。我们人小跑不动,就被逮住,要没收皮鞋。我们又哭又闹也没用,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根本不理,就一个劲地问:“大人呢?大人滚出来!咋个唆使娃儿干这个?”一直到最后关头,爸爸才出来,把我和弟弟一手拧一个,往城管怀里推,还拍打着胸口说:“好,无照经营又咋个嘛?你把我的两个娃儿都抓去!厂头破产了,这皮鞋就是我们一家的下岗工资,你把工资给我们没收了,我们就跟你要吃!” + +城管还不依,骂我的爸爸是无赖,爸爸就让我们去抱腿,红袖套才吓跑的。 + +**老威**:你还是很懂事。你应该回家,利用课余时间帮家里的忙。这样,既晓得父母生活的艰辛,又不误了学习文化。 + +**流浪儿**:我永远不去上学了。 + +**老威**:为什么? + +**流浪儿**:有一次,爸爸又从厂里领了些运动鞋回来,就让我到学校门口去卖。爸爸说运动鞋适合中学生穿。我犟着不去,因为同一个班的同学如果看我在卖鞋,肯定会讥笑。可爸爸说:“这不正好向你的同学推销产品,熟人更好卖。况且谋生有啥好笑的?”爸爸下岗后,常喝酒,火气特别大,我明知扭不过他,就只好挎上鞋包出门。我不敢在学校门口卖,找了个背静的地方,刚扯开摊子蹲下去,爸爸就赶到了,把我提起来就是两耳光,骂我不听话。我不服,就顶嘴说:“你们大人讲面子,我们娃儿也有面子!为了卖鞋,我连学都上不成了。”说着说着,我就哭了。爸爸太伤我的心了。他不晓得学校也同社会上一样,有钱啥都能办到,象我这种下岗职工的娃儿,越穷越遭人欺负,连老师都偏心,喜欢又有钱又聪明的学生。爸爸见我哭,就不耐烦地说:“好了好了,你不去,我去卖。顺便也找找你的老师,看学校能不能帮你减免一部分学费。现在大报小报都在谈‘再就业工程’,就让他们来关心一下你吧。”这时候,我妈也撵来了,把爸爸骂了一顿。她刚去人才市场招聘了,交了押金,领了一箱“粉刺霜”回来,她抚着我的脑袋说:“娃儿,这粉刺霜很适合女中学生搽,刚进入花季的女孩,脸上的青春痘肯定给她们增添了不少无言烦恼,你揣几瓶到你班上去给女同学们看一看,让她们一个人挖一点试试,效果不错的。”我推开我妈,气得说不出话。妈又得寸进尺说:“你不好意思去,妈晚上去登门拜访。你开一个女同学的名单,把他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写详细。妈这也是没办法。人才市场兴旺得很,上百家招聘单位,可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销产品。二、三十岁的大学生都招不过来,象你妈这种四十出头的下岗女工,能够上试用就不错了。”我转身就跑,从此再也不想回家了。 + +**老威**:学校晓得你的情况吗? + +**流浪儿**:我都上了电视,学校昨不晓得我的情况?装耳朵聋装眼睛瞎吧。我讨厌我的班主任,只与有钱的家长打得火热,对我这种穷学生却一幅冷面孔。 + +**老威**:假如有人发善心,愿意支助你读书呢。 + +**流浪儿**:我也不读,我害怕大家用那种目光看我。 + +**老威**:你这算啥?看过《高玉宝》吗?人家起三更睡半夜地替地主扛活,还一心想着读书。 + +**流浪儿**:我读过《半夜鸡叫》,老皇历啦。现在社会上的老板,没文化的多的是,一样呼风唤雨。 + +**老威**:好啦,这方面我说不过你。可我现在也看不出你有多大出息。 + +**流浪儿**:我从家里跑出来时,身上只有几块钱,我已混了好几个月了。别说娃儿,就是大人也不一定行。 + +**老威**:你在外面游荡,以什么为生?拾破烂?当叫化子? + +**流浪儿**:我打工。 + +**老威**:你才十四岁,法律不允许未成年人打工。 + +**流浪儿**:我在餐馆端了大半年盘子,老板娘也下过岗,对我特别好,包吃包住,一个月给 200 元。后来老板娘让我拜她为干妈,并经常带着我到歌厅玩。有个歌厅小姐还没我大。我喜欢进迪吧,一堆年轻人挤着蹦迪,痛快得把啥都忘了,迪巴里中学生也不少,大伙都是港台追星族。 + +**老威**:你干妈对你不错。 + +**流浪儿**:嗯,她还给我灌酒,还要我和她睡。开头还一人一床被子,等我睡熟了,她就把手伸过来摸我,还摸我的雀雀。好几回,我都忍不住流水了。一流了水,我就想离干妈远一点,可她干脆抱住我不放。我怕和她睡觉,我只有逃跑。在火车站碰上另一个失学娃儿,叫谢敏,与我同岁,他是石棉人,爸爸是石棉矿的下岗工人,一家人穷得连多余的裤子也没有,他就跑出来了。我与他结拜为兄弟,一起混车到重庆去投奔黑社会。到了重庆,也不晓得黑社会在哪儿,只好成天在车站、码头游荡,打听,都快饿死了。只好主动到公安局自首,这是谢敏的主意。警察给了我们吃的,就要我们说出家里的地址和电话,以便把我们送回去。谢敏说:“我们是小偷,来自首的。”警察叔叔笑了:“这一带的小偷我都很熟悉,啷个没听说过你?”谢敏说:“我从成都一路偷过来的,准备到重庆找黑社会。”警察叔叔生气了:“娃儿家,莫乱说,你们这样跑出来,家里有多着急。”我说:“叔叔你把我们关起来嘛。”警察说:“又没犯罪,凭啥关你们。”我说:“犯了罪的,我们偷了好几百元钱。”警察问:“啷个偷的?”我说:“摸包包嘛。”警察又问:“上揣还是下揣?用没用片子?”我和谢敏都不懂,就反问:“叔叔你说啥子?”警察哈哈大笑:“连贼娃子的术语都不懂,还要摸包包?好了,今晚你们就住值班室,明天送你们回成都,转给那边的警察叔叔处理。”我和谢敏都齐声说:“我们坚决不回家!”警察气得拍桌子:“两个小坏蛋!该打屁股!”就不再理我们了。 + +我和谢敏咬耳朵商量,觉得还是自己回成都好,就主动向警察承认错误。第二天,他们把我们送到火车站,打了招呼,我们就免费上车了。回到成都,突然想家,就悄悄回去了一趟,还没拢屋,就听见爸妈在里面吵架,还乒乓地砸东西,太没意思了。我在大街上走了一夜,才在南门汽车站找到谢敏,他正与七八个小要饭的打得火热。见着我,高兴得跳起来说:“找不到黑社会,我们自己就创立一个!叫黑龙帮。你最大,当帮主,我们都叫你大哥。”我问:“为啥叫黑龙帮?”谢敏说:“我们都好多天没洗澡了,一脱衣裳,大家都是‘黑龙’。”小要饭们一听,全笑了,围住我就作揖。 + +**老威**:你们这么多流浪儿在一块,怎么生活? + +**流浪儿**: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;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。 + +**老威**:录相里看来的吧? + +**流浪儿**:我最崇拜成龙和元彪,谢敏崇拜李连杰。 + +**老威**:你们怎么挣饭钱? + +**流浪儿**:打家劫舍,做梁山好汉。 + +**老威**:讲来听听。 + +**流浪儿**:我是在九眼桥附近读的小学,过去,我被大娃儿抢过好几次,他们几角、几块钱都要,有时还把书包抖在地上,慢慢翻,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。有天下午,我和几个同学去川大的操场踢足球,突然,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几个中学生,一个个都把衣裳敞开,象录相里黑社会的打手。他们慢慢围上来,揪住我们要钱,我们说没有,他们按倒几个同学就拳打脚踢。打够了,歇手的时候,他们中的老大走出来,把我们的 T 恤衫全剥下,笑着说:“这些衣裳借我们穿穿。”我说:“不行。”他就扇了我一耳光。他又问:“你们是哪个学校?”李冬说:“××小学。”他又问:“是哪个年级的,认识罗大明不。”刘清说:“六年级一班,罗大明是我们班。”他嘿嘿冷笑说:“罗大明都向我们交保护费,一个月 30 元,他如果受了气,我们就帮他出头打回来。今后你们也必须交保护费,不交,我们就定期上门去收。”这时,另外几个中学生把我们书包里的文具盒全搜出来,装进一个帆布背包。他们还叫我们齐唱国歌,不唱要挨揍,声音小也要挨揍。接着,又让我们排队,当桩子,一人挨二十飞腿,挨完,又叫我们跑步进女厕所。当时,我真想与这帮坏家伙拼了,但他们手里都舞着刀。最后,他们就在厕所里,把我们的衣裳裤子全剥了,只剩条内裤。这件事,给我的印象太恐怖了。学校教务主任领着我们去派出所报案,你猜派出所咋说?“没办法,我们警力不够,只有派一个人到学校附近巡查几天,能不能抓到很难说;即使抓到了,也只能依法办事。都是娃儿,那么小就送去劳教也不对头,学得更坏。”我当时质问他:“假如你的孩子被抢了,你也这样处理?”所长苦笑说:“我也只有报警啊。” + +**老威**:这跟做梁山好汉没关系啊? + +**流浪儿**:我被别人抢过,现在,我是黑龙帮大哥,要把过去的抢回来。有些学生,仗着父母有钱,就耀武扬威的,我现在也经常向他们“借”钱用,让他们也尝尝受欺负的滋味。有一次,西北中学的一个软蛋撞上我们,没钱。我们搜了半天,连几角也没有,就火了,要揍他。他连叫饶命,说这会儿正好父母不在,他宁愿领我们去他家捞一把。我说,你家我们不去,你愿不愿参加“黑龙帮”?他说“愿意”,我说那就每个月 15 号交 100 元的会费。他说我又不挣钱。我说你爸妈挣钱,你爸还是局长。他说局长也是拿工资吃饭,而且他爸爸是清官,从不收别人的礼。谢敏一听就火了,说这年头哪来的清官?哄鬼!我也说,就是你爸这种装模作样的“清官”太多了,才搞得我爸妈下岗。于是弟兄们上前,一顿暴打。这东西第二天就交来了 100 元会费。 + +**老威**:你们这样做是犯罪呀。 + +**流浪儿**:我才 14 岁,你能把我咋样? + +**老威**:送工读学校或少管所。两年前,我在《家教博览》杂志做编辑,曾收到许多被抢劫小学生的来信,我没想到强盗就是你们这伙人。 + +**流浪儿**:全成都市象我们这种人多的是,有在校生,也有离家出走的,如果全抓起来,再建十个工读学校也不够。况且,工读学校有啥不好?有饭吃有衣穿,还强迫你读书,不交学费,不给老师送礼,也没有其它乱收费现象。我现在正努力创造条件,争取进工读学校,大不了进少管所,可以交许多朋友。录相里的英雄好汉,大半都是坐过牢的;没坐牢,在兄弟伙中就没威信。我和谢敏都说好了,争取十五、六岁进去一趟,出来十八、九岁,成熟了。 + +我们和其它乱抢钱的中学生不同,我们有理想,不抢下岗职工的子女,专门盯住大款子女,派人分头跟踪。他们老是被大人护着,要找单独行动的,还不太容易。可一旦撞准机会,就大捞一把。我们曾经把一个浑身名牌的小学生剥了个精光,然后照他屁股蛋踢一脚,可他不滚,嚷着要一件内裤遮羞。我们把他按在一个泥坑里就跑开了。 + +**老威**:你们简直是一群小希特勒! + +**流浪儿**:希特勒?我太佩服了!我哪里赶得上他? + +**老威**:你们认识成都 51 中的陈明志吗? + +**流浪儿**:不认识。 + +**老威**:他就是被你这类梁山好汉给逼死的。 + +**流浪儿**:咋个啦? + +**老威**:有人在校门口抢了他的球鞋,还逼他每月交保护费,他不堪侮辱,就跳楼自杀了。 + +**流浪儿**:没出息。 + +**老威**:咋个没出息? + +**流浪儿**:别人抢了他,他就应该抢回来,保护费嘛,交不起就明说。 + +**老威**:咋说得通?象你,人家说不说都一样抢。 + +**流浪儿**:说不通,就拿刀出来说嘛。 + +**老威**:出了血案咋办? + +**流浪儿**:不会,我最佩服英雄好汉。 + +**老威**:你小小年纪,就一点心肝也没有。 + +**流浪儿**:没有心肝?啥意思?难道跳楼自杀就有心肝?难道向老师向家长告状就有心肝?娃儿之间发生的事,用不着告诉大人。大人的事也不告诉我们嘛。 + +**老威**:你还没学会明辨是非。 + +**流浪儿**:我爸爸也这样说,可他就晓得让我上街卖鞋。 + +**老威**:你现在就靠抢劫维持生活? + +**流浪儿**:我们有好久没去各个学校晃了。那样目标太大,也容易引起公愤。我们现在人手多,定期向人收保护费就够了。 + +**老威**:定期敲榨? + +**流浪儿**:人家可是自觉自愿交的,政府都收税,学校也收费,我们也可以收嘛。收了之后,人家如果被人欺负了,就会找我们帮忙打架。我们一个月要打好几架。过去,学校收了我们那么多钱,一旦被人打了抢了,也只好同家长联系,让我们自己注意安全,起不了作用。我们比学校负责得多,要找一个人,想方设法都要找到。 + +**老威**:这些也是跟港台录相里学的? + +**流浪儿**:对。我最喜欢看黑社会的录相,四川联大后面,一条街全是茶馆录相,两元钱一座,我们娃儿,又是老顾客,一元钱也看得成。 + +**老威**:社会上开展了好多次净化校园环境的运动,报纸的宣传力度也很大,这没影响你的饭碗? + +**流浪儿**:中国的事儿,一阵风就过去了。 + +**老威**:你这娃儿还晓得“中国的事儿”? + +**流浪儿**:大人常这么说,坐茶馆,耳朵都听起茧子了。 + +**老威**:你现在还想家吗? + +**流浪儿**:他们都不想我,叫我咋回去?等将来爸妈都找到正式工作了,不下岗了,我还是要回去看看。 + +**老威**:想读书吗? + +**流浪儿**:跟你说过不想读书。不过,如果你要收我做干儿子,我就跟你回去读书。 + +**老威**:万一明早你就跑了呢? + +**流浪儿**:跑了还会回来嘛。我们都是自由人,谁也管不了谁。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8.md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8.md new file mode 100644 index 0000000..8350c55 --- /dev/null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02-18.md @@ -0,0 +1,141 @@ +# 乡村老教师黄志远 + +采访缘起: + +61 岁的黄志远是我父亲的同事,80 年代拉家带口,擅离公职,回到故乡成都,为蔑视户口管理的所有打工仔之先驱。 + +黄老师黑人黑户,又要养家糊口,又要担惊受怕,其多年的酸甜苦辣,一言难尽,好在现在他已基本安居乐业,小杂货店的生意也算不错。 + +不过,大学是白念了。1998 年 10 月 9 日下午,我爸特顺嘱我在白果林家中多布置酒菜,招待若干年不见的黄同事。“只有在你们家,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知识分子。”他苦笑着,客套着,我却觉得亲切,遥远的亲切。(以下,威:老威;远:黄志远) + +**威**:您好,黄老师。 + +**远**:这不是二毛么?多年不见,差点认不出了。 + +**威**:您啥时回成都的? + +**远**:84 年。 + +**威**:这么早就退休了? + +**远**:我自己跑回来的,公职、户口都没要。你看,一黑就黑了这么些年,凭几根穷骨头硬撑着谋生活,我起码干了五年搬运工。嘿,我学的物理,当搬运工倒挺合适。 + +**威**:这不与农村打工仔抢饭碗么?您是大学毕业的中学老师,至少代课不成问题。 + +**远**:没户口,代不了课,连高考补习班也干不成,运气好的话,偷着干点上门家教。我人老皮厚,豁得出去,娃儿婆娘就惨了。娃儿上不了学,婆娘打零工受歧视,更气人的是经常查户口。妈的,这是我自己的家乡!我倒成了外来人口! + +当然,现在宽松多了,老黄历也不提了。 + +**威**:您当时45岁,再干10年,体面退休多好。 + +**远**:那鬼地方,多呆一天都烦。 + +**威**:磨了这么多年,还这么冲动? + +**远**:我们这批人,到底为谁在活?一晃就60岁了,黄土埋齐下巴了,可仔细想一想,脑子里除了运动和饥饿,啥都没有。50年代没赶上中苏友好,60年代没赶上文革,70年代没赶上平反,80年代更没沾改革开放的光。90年代嘛,终于攒钱开了个杂货铺,可他娘的税费又多。唯一的安慰就是娃儿跟我自学成才,读完了大学,可现在找对口的工作又困难。 + +**威**:您这辈子的确艰难。 + +**远**:我刚好是61年上的大学。如果早生一点,还可以跟苏联专家唱歌、跳舞浪漫一回,相隔多年,我会唱的苏联歌还是比中国歌多;如果晚生一点,读书时撞上文革,也能响应毛主席号召,造反有理,风光一回,说不定还发配不到山区去。偏偏我刚够臭老九的格,就充军到盐亭。 + +**威**:您一直都有“充军”的感觉? + +**远**: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,脑子容易热,特别是家庭出身不太好的,党团组织稍微表示一点居高临下的亲近,脑子就热得稀里糊涂,让堵枪眼也上。我家成份是“小资本”,当然应该感恩戴德地服从分配。我是表了决心的,直到风尘仆仆地下放盐亭,又由盐亭再下放到山垭公社,《决心书》还贴在衬衣口袋。老实说,初次下乡的经历虽说不上美好,但至少是新鲜的,也有几分激动。 + +**威**:您讲一讲。 + +**远**:你没听你爸讲过? + +**威**:他是更老的一代人,跟您有差别。 + +**远**:我从没见过那么破的公路,有点像《地雷战》里日本鬼子进村时,经常挨炸的那条道。我们在这条道上颠簸了几个小时,天擦黑时,客车还熄火抛锚了。一时修不好,就由一个同车的山民马拉松长跑着去通知公社。我们站在路边等。 + +而挤成一锅粥的山民乘客们纷纷下车,各自赶路。一会儿,接我们的手扶式拖拉机出现了,我们心急火燎地坐上去,突突突地向前。头上悬崖突兀,月儿高挂,阵阵寒风刮得人直打哆嗦。突然有一艘甲板样的巨岩挡了一半道,拖拉机减速,小心翼翼地绕过去,公社到了。 + +白天一车人,夜里就剩我们三个大学生,像逃荒的。山垭不通电,百多米长的一条土街,只有场口修理农具的铁匠铺还亮着汽灯,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铺板里传出,使四周显得更寂寞了。真有点像在月球上走路,连野物也是静悄悄的从我们身旁滑过去。 + +**威**:有些像梦境。 + +**远**:多年以后回过头去想,也差不多。那真是个奇怪的铁匠铺。据说原来是座庙,庙旁的岩壁,凿着个八层楼高的观音菩萨,几百年香火不断,山垭就是围绕着这庙,逐渐发展成乡场的。后来破除迷信,庙改铁匠铺了。冷落了菩萨,生意还特兴隆,农忙时,叮当声要响过后半夜,因为坏损农具总是堆积如山。 + +**威**:得罪了菩萨,也没见报应? + +**远**:文革时,菩萨被炸了,当地老乡都传要降灾,结果不但没灾,铁匠铺还扩大为修理厂,厂里的十几个农村铁匠都升格为工人阶级,死保当权派山皇。那时山垭中学是造反派的天下,戴红箍的学生们上街造反、游行、开辩论会,总要路过修理厂。于是学生们有针对性地呼口号,唱歌,有时还挺抒情。你想想,几十个喉咙在群山夕照中唱:“抬头望见北斗星,心中想念毛泽东……”,还真能把自己感动得掉泪。而此时,铁匠们都丢开铁砧,亮出半身黑亮链子的肉,一人握一把长柄二锤,齐刷刷地列队门前,敌视学生娃。我从来没进去过,怕被放上砧子当农具给修理了。铁匠在学生的谣传中比吃人生番还凶。有一回,学生组织头头张红梅失踪了,大伙们怀疑重点就是修理厂。于是调集了几百人,甚至把武装部的枪硬借出来,围剿。攻了半天,铁匠们真红眼了,拉开铁栅子冲出来拼命,把二锤舞得呼呼山响,一会儿就扫荡平了一大片。许多学生中锤当场就哇哇吐血。幸好二锤皮往人的脑瓜子上砸。造反派急了,仗着人多势众,终于掀翻铁匠铺。那次还开了枪,把一个铁匠的耳朵崩飞了。嘿,你看我越扯越远。 + +**威**:没关系,我正听得上瘾。 + +**远**:刚才讲到铁匠铺。再朝前几十米,就是门口蹲着石狮子的公社及武装部。我们拾阶而上,书记领着这个简陋衙门的所有差役迎出来,为了“贵客”临门,炊事员兼值班员一手马灯一手汽灯,正准备鸟枪换炮,把会议室照个雪亮。 + +与公社书客套了几句,我就饿哑了,同伴张大春忙接过话头。炊事员笑嘻嘻地端来晚餐。此时已近夜里9点,书记说:“我再陪你们吃一碗。”就不客气地坐定会议桌上首。见我们发愣,他又解释:“农村人开夜饭,也是这时辰。我直到现在还不习惯五点半吃机关饭。” + +水瓢大的土海碗,酸菜包谷面粥堆出了尖儿,筷子朝里一搭,婴儿拳头一般的红苕露出来,嗖嗖冒热气。我超水平发挥,没用咸菜就吞掉一碗,撑得腹大如鼓。这是踏入工作岗位的第一天,绝对不能剩碗底。张大春把胃病胀翻了。哎哟了一夜。 + +可书记连吃两海碗,方停箸摸烟。张大春见抽的是《春城》,忙掏出兜里的《大前门》递上,并撒了一圈。你不知道,这粥包括盐亭人民赖以为生的三大特产:红苕、包谷、酸菜。贮入地窖的红苕是农民大半年的主粮,因糖份重,常吃造成胃酸过剩,所以非与酸菜搭配着吃。酸菜的制作是将大青菜洗净,晾透水气,塞进大瓮密封。几十天后,青菜沤得发霉,呈酱色,指头蘸尝一点,又臭又酸,能倒掉人的大牙。沤得好的上等酸菜,瓮面起一层鼻涕状的“悬水”,伸手抓一把朝上提,能吊三尺多长。酸克糖,红苕吃出的毛病就解决了,但据专家考证,盐亭之所以成为全国食管癌胃癌的传统高发区,跟红苕酸菜有直接关系。 + +**威**:您对吃还很有研究。 + +**远**:那年头的伙食太次,似乎每个人都研究吃,不是味道,而是啥能吃,啥不能吃。我放在吃上的心思肯定比教书的心思多。所以,我们觉得公社书记不错,人实在,待客用大海碗。人家是三代铁匠,最大的业余爱好,就是钻进农具修理厂重操旧业。闹文革,铁匠们都成保皇派,跟书记打铁有直接关系。批斗走资派时,铁匠们劫了法场,从此书记在修理厂躲了一年。后来厂被攻破,造反派就将书记揪回中学,与校长关在一块,天天喊着口令,让一长串大小走资派光着脚,跑操,刮风、下雨、晒太阳都跑。学生们换着喊口令玩,时快时慢,把走资派摔得鼻青脸肿。终于有一天,书记的铁匠性子发了,就与学生们打起来,结果被揍得大小便失禁。学生们不解气,把他架在毛主席像前认罪,他死不开口,原来他把舌头尖咬断了。 + +唉,悲惨事说不完,书记死了好几年,我都还记得刚到山垭公社那夜,书记的分分头,像土改电影《槐树庄》里的富农。可深秋天气,他只穿单衣,一脱下来,就显出黑亮肌肉的铁匠身份,我总觉得他的脸与他的身子不协调。他曾留我们到修理厂过夜,说铁打完了还可以蹭包谷酒喝。可惜我们奔波一天,太累了。刚在招待所躺下,公社机房又接到学校电话,告之邓校长已亲自带人上公社来接新老师。 + +那是个热情过盛的时代,虽然书记在电话中一再说“睡了”,可校方回答“邓校长已在路上”。我们激动得倦意全无。我不是诗人,要不真要写诗了——书记陪我们站在垭口,极目远眺脚下朦胧一片的山路,一长串火把蜿蜿蜒蜒地上来——那十里开外的乡间中学就是等着我们奉献青春的地方。 + +我们夹在一群大孩子中间一直下坡,曲曲折折地下到底,就是山垭中学。 + +行李由孩子们扛着,一左一右是邓校长与杨主任。有时,路变窄了,人就排成单行,路旁是深沟,当脚偶尔踩虚时,总会有手或前或后地拽住你。接近学校时,要穿过一片坟地,火把照着人影子,一伸一缩的,与墓间的纷飞磷火互相牵引。我想起书记临别时说的话:“破太陡,机耕道也莫法修。年轻人,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,改造世界观肯定不像电影演的那么容易。” + +**威**:您对那苦地方还是有珍贵记忆的嘛,至少铁匠书记不错。黄老师,我觉得您是90年代青年志愿者的先驱。他们都是各行各业的人才,却主动申请到最穷最苦的山区希望小学教书,体验生活,一年或者两年。 + +**远**:这有啥意思?中国山区是改造不过来了,不管投多少钱,最后都变成了水里的月亮。光秃秃的山梁子,一座接一座,你在上面走半天,风景是一样的,脚和眼睛都累了。种树致富?活不了,即使活得了,人活儿样也享受不了,农民不会干这种傻事。谁都不愿脸朝黄土一辈子,能跑的都跑了。笔试时代出门要证明,人不敢跑,哪怕种着庄稼饿肚子,也认了。邓小平把一切都搞活,泥腿子比我们跑得更远更欢。 + +**威**:您读过山西作家李锐的小说么?吕梁山那么苦,农民还是眷恋自己的土地。 + +**远**:瞎编嘛。每个朝代的作家都瞎编,因为农民从来不读小说。你编得如何他们也不晓得。文革中,浩然的《艳阳天》普及得宽,还有克非的《春潮急》,里面有加钢黄蟮卖假牛的场面,挺生动。说实话,没一个中国农民真爱自己的土地,谁愿意世世代代种地?只要有更来钱的活儿,都丢下地跑了。树砍没了,水不能喝,人也会渐渐走光——在成都和绵阳,我偶尔也碰见我的学生,当官、做生意、打工、下苦力都有,走运和倒霉都有,他们共同的理想就是跳农门。 + +有一次,我在磨子桥一带拉贼三轮,撞上城管缴车,躯闪不及,三轮就被弄上大卡车拉走了。我绝望得两眼发黑地蹲在街沿边,正考虑下一步该靠啥谋生,后面却有人拍我肩膀。一回头,见一个胖老板冲我叫“黄老师”,我早忘了我是老师了,所以猜不出对方为谁。 + +胖老板硬拉我去一家夜总会坐,还自我介绍,原来他是山垭铁匠书记的老二,80届的初中生,我当了他三年班主任,后来他去县城上高中,去绵阳上大专,进一步的情况我不晓得。我看了名片,才晓得这小子是这家夜总会的总经理。铁匠书记的儿子还是念旧的,他请我喝酒,还给城管的熟人打电话,设法把我缴去的三轮弄回来。这小子门路野,酒量也大。他一会儿就灌完一瓶红酒,醉醺醺的,一定要给我叫小姐,把我的魂都吓出窍了。他说:“黄老师,您和我爸一个城市一个农村,但命都一样的苦,这辈子太没意思。做学生的今天一定要让您享受享受。”我说:“师道尊严还是要讲的,你咋可以拉老师下水?”他说:“课堂上是师生,下来就是朋友——这都是您以前教导的。我爸死得早,老师您偏向我,经常留我在您寝室做作业,今天我非要报答您。”我说:“您虽然是好意,社会风气也如此,但你爸的在天之亡……”他哈哈大笑着打断我:“算了吧,人死如灯灭,哪有灵?老师这是迷信嘛。”不容我多话,两个小姐就上来挤着我劝酒,把这张老脸羞惨了。我的学生见我手脚无措,就起身说:“慢慢来,我这会儿去给您找个更漂亮的,把你们那代人的世界观彻底改造一下。” + +我好不容易挣脱了两个小姐,冲出包间,却见走廊拐弯处围得水泄不通。 + +我浑身都汗湿透了,凑近人堆却见我的学生正殴打一个小姐,他揪住她的头发,手、脚、膝盖、倒拐都用上,小姐被揍成一团,满脸血,浑身打抖;旁边好几个人拉架,可这铁匠的后代力气大,无论如何分不开。再打下去肯定出人命,我不得不上阵相劝,还挨了学生一拳。我学生见我鼻子出血,一愣,酒才醒了些。他说:“这婊子嫌您老!妈的,她那逼有多嫩?起码几百男人搞过,有多嫩?”我实在听不下去,只有赶紧走。三轮也不敢去要,生怕铁匠后代再找到我。可有天读《华西都市报》,竟无意在社会新闻栏里看到关于我学生逼良为娼的追踪报道,当记者采访被拘留的“打人凶手”时,他说:“我的老师太穷了,小时候,他对我那么好,长大了,我为了他被关几天也值得。” + +**威**:世上竟有这种“念旧情”的学生! + +**远**:他爸在阴间还不气死!有时我不明白,老毛和老邓谁对谁错?开放好呢,还是关门好?铁匠后代不打铁,到大城市来乱使力气,结果变成害人虫。比他混得差的更是害人虫,宁愿瞎闯,也不回老家。 + +**威**:瞎闯不动的,总留在家里吧? + +**远**:朝人多的地方搬。混出人样的,到绵阳或成都继续混;次一等的,在县城或郊区定居;再次一等的,迁往大的场镇;最差的,也靠近乡场。地再大山再高,祖宗的骨头埋得再多,但传说的风水说变就变。听说山垭中学也撤消了,房子平了,操场填了,全弄成农田。我估计原因是师资缺乏,离乡场都十多里,生活太不方便,如果不用行政命令,现在谁愿意去? + +**威**:山垭中学教学条件咋样? + +**远**:在当时算不错的,30多名老师,大学文化的占一半,甚至还有你爸那样教过多年进修学校的特级教师。那年头,哪儿都是参加社会主义建设,谁也不觉得山洼洼屈才。据说山垭中学还是清朝末年一个同乡举人创办的,拱式教学楼与大礼堂还有点西洋建筑风格,农忙时,教学楼前的操场就成了晒谷场,农民们甚至把风车都搬来,干得欢天喜地。学校师生要进行篮球、足球等体育比赛,得事先与生产队好言协商。而体育课根本上不成,因为农村孩子从小到大都干农活,体育课天生就该满分。 + +教师、学生住的大、小四合院及女生院都有几十年历史,山湾堰塘绿水幽幽,兼作灌溉与天然游泳池。我看过电视剧《围城》,这儿环境有点像方鸿渐去的三闾大学,日本鬼子的飞机根本炸不到。也许,这儿该办成五·七干校或农业大学,因为学校所辖的果园、农田与菜地都由师生耕种。75年演《决裂》,其中有句台词:“这手上的老茧就是资格!”在学生中引起强烈反响,以为今后大学不用考了。贫农出身的高校长趁着大伙热情高涨,擅自把全日制课程改为半工半读,并率先挑起一对大粪桶,在田地间疾走如飞。师生们争先恐后,每天下午都掀起种地热浪,以至收获季节,水果、蔬菜过剩。学校没有公粮任务,校长找公社好说歹说,才争取到义务送粮到贫困区的光荣,而水果、蔬菜吃不完,也没地方可送,好只烂掉。 + +**威**:赶乡场卖嘛。 + +**远**:学校不兴做生意,况且农村,不占肚子的东西不好卖,总之,20年中,我可能有5年在认真上课,恢复高考,邓小平复出,学校为适应形势,才划分出教学组,整理教案。此前,我这教物理的,也教过数学和语文。 + +文革武斗时,山垭中学分成两派,造反派一占上风,就将以校团委为核心的保皇派撵出校园。附近农民也有组织,叫“农奴戟红色兵团”,与学生们观点不一致,校方就鸣钟集合宣布:学校操场是革命小将的练兵场,不是小农意识的打谷场,而大礼堂是排练和演出忠字舞的红色舞台,不是堆放资本主义黑庄稼的仓库——这一招太狠了,“农奴戟”抗了几天,就召集上千泥腿子沿山路游行,挺进学校,发出怒吼。几百学生娃都把《毛主席语录》贴在胸前,齐唱《为有牺牲多壮志,敢叫日月换新天》,与农民对峙。 + +乡下人毕竟老实,胆小,不敢贸然出手伤人,而书生们伶牙利齿,利用越战越勇,“母校保卫战”持续了几天,县里造反总部来了两名特派员,声称: + +“再敢围攻革命小将,‘农奴戟’将被县革委定性为保皇狗。”如此狠话出自“县里”,农民们马上作鸟兽散。 + +清静日子没过多久,中央号召“革命大联合”,接着是“工人阶级的同盟军贫下中农”进驻学校。嘿,风水马上又倒转,几个学生领袖被驻校代表宣布为坏头头,“刘少奇的走狗”。经过游乡和批判会,压服了学生们的嚣张气焰后,学校变本加厉演化为农场,不仅拾掇庄稼,而且养猪养狗养鸡。深秋重开课程,学生都不能按时报到。校空了,连早已熟悉的迎接“最高指示”的游行也失去了往日敲锣打鼓的热闹,“贫农代表”跺脚乱吼,急忙去校旁的刘家大院动员乡亲,不料乡亲没有熬夜的习惯,连“最高指示”也把他们搞不起床。 + +**威**:您虽然在乡下,但热闹看了不少。 + +**远**:人像面团被搓来揉去,农民管理学校,除了监督劳动,就是忆苦思甜。你不搭理,他就三天两头找你谈心。忆苦饭更是常吃,师生都成瘦猴子了,还让“斗私批修”。农村学生很本份,都走几十上百里山路,从家里背粮食。学生食堂有口大锅,人横着躺下去只能够着锅底。下面煮水,上面架木格子蒸饭,全是学生们自带的五花八门的器皿。锅盖平时吊在房梁上,蒸饭才放下来。学生下饭顿顿是白水菜汤,没有一星油。长此以往,人会得甲亢病,学校也太黑了,师生打了那么多粮食,却一粒也不抠出来。 守着个世外桃园,我最深的感受自然是饿。一个礼拜赶一次场,炊事员早早就出门,按教师的人头买肉,一人二两。星期天晚餐,大家无一例外地聚集小食堂,把碗摆在案桌上,等待伙食主任唱名、分肉。炊事员分肉手艺已炉火纯青,片数不会多不会少,连油与菜,也尽量平均。因为此时众多鹞子眼都随着“印把子”转动,你有私心,人家总会咳嗽,以示提醒。 + +肉碗到手,每个人都要本能地簸一下,才伸出另一碗打饭,一碗三两。计划经济时代,27斤的口粮定额,绝不含糊。为了改善生活,教师们成群结队夜捉青蛙,一会儿一大桶,剐皮白水煮吃,特鲜。 + +**威**:除了乱七八糟的事,您是咋教书的? + +**远**:你问我,我问谁?那年头根本就没固定的课本,只有讲“最高指示”没错。毛主席啥都讲过,就缺物理和化学,所以我也不敢乱讲。您爸是特级教师,讲陶铸的《松树的风格》,出神入化,就凭这一条,文革开始他就成“黑帮”。唉,这辈子太落魄了,连老婆与我的共同点也是吃。她是当地农民,小学文化,管刘家大院的榨面机。我开始去榨挂面,接着就经常接受她一把面的贿赂。结了婚后,她才嫌我吸面的声响太大,“一吸里外都听得见”。 + +**威**:您一个大学生,不嫌她土? + +**远**:我是臭老九,30多岁了,没人要的货;而人家当时是生产队一枝花,追求者满山遍野。我们秘密好了一年多,才公开。她爹见生米煮成熟饭,还叹息“鲜花插在牛粪上”呢。还是俗话说得好:“胃口就能成夫妻。” diff --git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_meta.json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_meta.json index 07590c7..3af6d23 100644 --- a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_meta.json +++ b/pages/corpse-walker/s02/_meta.json @@ -7,10 +7,16 @@ "02-06": "三陪王小姐", "02-07": "三陪林小姐", "02-08": "吹鼓手兼嚎丧者李长庚", + "02-09": "招魂术亲历者何老东", "02-10": "川西神医张松", + "02-11": "神医信徒瞿曲", + "02-12": "算命先生孔庆天", "02-13": "风水先生黄天元", "02-14": "遗体整容师张道陵", + "02-15": "民间艺人任唤琴", "02-16": "乞丐王", + "02-17": "流浪儿", + "02-18": "乡村老教师黄志远", "02-19": "村小老师许长久", "02-20": "老红卫兵刘卫东", "02-21": "厕所门卫周明贵",